刘述先我的家庭开启了我这一生所要走的方向

写在前面

刘述先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、著名哲学家与哲学史家,第三代现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。他的新儒学思想自成体系,鸿博精深。我一生能够耐得住寂寞,不跟潮流走,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自己的独立思考,都是受到父亲深厚影响的结果。我的排行是衍字辈,本名衍言,学名述先,而我大半辈子都在探索传统在现代的意义,可说父亲给我取名字,已经在无意之中为我选择了一生所要走的道路。本文选摘自《刘述先文集》。

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,他的思想不免受到环境深刻的影响,其中家庭的因素尤关紧要。每一个家庭都有它自己的传统甚至神话,有很多故事是通过口传,一代代地传下去的。由于我们家由祖父开始,就已经迁居上海,与乡下的传统自然而然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,尤其是我,少小离家,简直有断层的危险。所幸父亲是家族中的知识分子,我家的传统和神话倒有一大部分是通过他保存下来的。我从小耳闻目染,再加上父亲留下的文字,多多少少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印象,它已成为我整体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不能不在一开始就给予一个简单的交代。

一、刘氏家谱

前年,幼弟念劬由内地到香港,带给我一份《刘氏世系简表》,是父亲静窗公(—)录存的。我们是江西省吉安县清水乡人氏,照吉安清水刘氏宗源图的系谱,我们的远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帝尧。汉高祖刘邦一共有四兄弟,他本人排行第三,我们的祖先刘交最幼。到十五世的刘瑕(遐),曾任晋安成太守,留居苴桥,是为苴桥基祖。又十世到刘延,他是隋炀帝朝吏部尚书郎补中书舍人,始由苴桥迁居龙云乡下村。延公有二子,曰诠、曰锡,诠公的次子行恕是我们的祖先,锡公的次子行思即禅宗著名的青原行思禅师。自瑕至潜共二十八世,潜公生于宋淳熙元年(),始由安福下村徙居清水,是为清水基祖。由潜公至远传公共二十三世,远传公字德章,就是我的曾祖父。照父亲在《印经后记》中的说法:“余家先世耕读,恬然园居,不假外求,家人秉习彝则,出入之际,笃守醇厚。”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故事是,有一位祖先借粮食给人用的是大斗,收回时却用小斗,其宽厚待人如此。但到了祖父理堂公(—),由于他和稚弟钰生公都是继配所生,父母早逝,家道中落,在乡下已没法维持下去,于是开始了祖父一生的传奇事业。他在十五岁的冲龄,背着行李,徒步行走六百里,投亲长沙,习南货业。就凭着他的聪敏勤劳,后来竟在上海、长沙、广州等地开设分号,回乡购买土地房产,在吉安竟然成为有数的富户,受到乡人广泛的敬仰。在中间他曾回乡完婚。祖母王氏孺人(—)出身谷塘村望族。祖母嫁过来之后,把首饰都除下来,灌园汲水,侍奉后姑,再苦的工作都做,从无怨色,乡里宿儒都把她比作汉代的桓少君。她生了八个孩子,却只带大三个:大伯蒨窗、姑母储英,以及最幼的父亲。他们的身体都很荏弱,带起来备极辛劳。父亲到十六七岁时还常常生病,所以特别感念祖母抚养的劬劳。我的幼弟本该叫履先,但他正好生在祖母逝世的那一年,所以才名叫念劬。祖父性刚介,好学,有义方,敬重儒生,晚年信佛。我们家由祖父这一代开始移居上海,但由于分了家的缘故,并不住在一起。除了过年过节之外,我们定时去拜谒请安。祖父有威仪,不苟言笑,但我并没有畏惧的感觉。原因是一家人的教育费仍由大家长负担,而堂兄冠先和我分居两房之长,我们两个一向名列前茅,素来得到长辈的称赞和宠爱。祖父晚年的生活由姨婆玉香姊照顾,小叔叔景书年龄比我还小。祖母经常住在我家,母亲尽心侍奉她,而我尤其是她最宠爱的孙儿,一向陪她睡觉。从小我就熟知黄香的故事,夏天先进蚊帐,偶有蚊子进去,预先喂饱了就不会去骚扰老人家;冬天先把冰冷的被窝睡暖了,就像一个火热的小暖炉。每逢我淘气,父亲要加严惩的时候,祖母永远给我庇护,正好像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母庇护宝玉一样,只不过我的禀性一点也不风流,十分顽皮就是了。

二、旧式婚姻

祖父母生父亲的时候已经年近四旬,而父亲从小体弱,最得祖母怜爱。同时,祖父已经有大伯继承他的事业,就特别鼓励父亲去念书。正好父亲从小就是个书虫,十多岁就已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小图书馆。读中学时他已脱颖而出,不只学业优良,而且赢得辩论冠军,阁楼里堆满了金盾银盾,简直不计其数。他是北大经济系的毕业生。但说来也有趣,他原先并不一定要进北大。可是他有一位中学同学,父祖都由北庠卒业,一定要他考北大来维持家庭的传统,就拉着父亲一同报名。哪知父亲倒考取了,他本人反而名落孙山,后来竟郁郁以终,英年早逝,令人慨叹。父亲读北大时,由于体弱,曾经休过学。后来抗战军兴,北大迁校,父亲南下归队,是在西南联大毕业的。父亲在读大学时,已经和母亲结婚。母亲姓王,名蕴聪(—),比父亲小一岁。她生于乡绅之家,因为外祖母早逝,所以祖母一早就把她接到上海,和父亲一同长大,长成以后圆房。父亲南下时,带着祖母、我们一家,以及两位堂姊、两位堂兄一同逃难,住在昆明郊外的呈贡,去昆明要用马作为交通工具。祖父则拒绝离开上海,认为一动不如一静。父亲卒业之后,因为担心祖父年迈,恐有变故,不免遗恨终生,于是举家取道越南,回到上海,隐居在法租界。父亲其实是很有领导才能的一个人。在大学时代,学生与军训教官发生冲突,父亲被推举为学生代表,与教官展开谈判。在赢得公平待遇的条件之后,父亲答应把学生大队带回营地。哪知适逢滂沱大雨,好多人不愿启行,但父亲坚持实践诺言,终于率领大队归营。我们一家人回到上海之后,他以前的中学校长立刻要找他出来做事,被他婉拒。因为不愿在伪政府任职,他学逃禅,常常往寺庙里跑,于是发生了他与佛学的一番因缘。

三、服膺华严

父亲学经济,想必是为了经国济世,但他的处境却不容许他有任何作为。而他体弱,对于生命的问题每多疑思。他读了宋明儒学的许多东西,从小我就听惯程门立雪、刘宗周《人谱》、梨洲少年时锥击阉党一类的故事。但他虽对儒学多有所取,却未能解他的终极疑思。有一个冬夜,读《紫柏老人集》,看到《释毗舍浮(自在觉)佛偈文》曰:假借四大以为身,心本无生因境有。前境若无心亦无,罪福如幻起亦灭。遽触疑情,坐卧俱非。那时父亲跟蒋维乔先生学打坐,常听蒋先生盛赞拈华老人应慈在华严的造诣,于是专程到城南慈云寺去问道。老和尚与他初次见面,就好像旧相识,以二篾篮,分置东西,具示权实微旨,一承棒喝,不觉有三日耳聋之慨。以后跟老人学华严初祖杜顺的《法界观门》,演及一尘不坏而偏法界时,拍案惊叫,叹为稀有;至于周遍含容摄入无尽奥义,触露旧境,若归故物,一时悲喜并集,涕泪交流,从此归宗佛法,服膺华严,始终不渝。其实父亲入佛,也有祖母潜移默化的影响。祖母为人天性慈厚,愍人俭己,自少奉佛。抗战时期,一次父亲因为帮助一位老太太,误了列车,该车后来出事,父亲得以幸免。祖母认为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,观音显灵,保佑平安。到了晚岁与祖父同参拈华老人,礼受三皈。父亲信佛,完全是由于哲学的原因,绝非迷信,但世间因果一饮一啄,莫不有其轨迹,也未可轻易加以排除。我们一家人在父亲的领导之下一齐奉佛,每一个月吃十天斋,我小时候跑过不少次佛庙,祖母逝世,依佛教的规矩火葬,至今还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父亲则积极参与佛典的校雠与出版的事业,印贤首的《探玄记》、清凉的《疏钞》,乃至大小品《般若经》,他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父亲在他的同辈中来说,乃是一个异数。他是后五四的一代,而且出身北大,却一点也不反传统。他奉父母之命,娶了来自乡间的妻子。母亲只读过私塾,他教她识字、写信,还要她去上补习班学英文,但母亲的心只在丈夫、孩子身上,简直完全无我。父亲读大学时住校,把母亲和我的相片放在案头上,但还是有女同学倾慕他。特别是一位读法律的金姑姑,可以说是他的红颜知己,还编织过毛衣送给我们兄弟。祖母看不惯这样的现代女性,要母亲管束父亲,母亲却从来不说一句话,父亲后来对母亲说,正是因为母亲这样贤惠,他才没法子有异心。事实上,父亲的身体那样差,一切要靠母亲照顾,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,担子完全落在母亲身上,而她从无怨言,俨然又是第二个桓少君。父亲所想的家庭理想,还得靠母亲才得以具体落实。而我们的身体不像父亲的那么差,想必是受母亲的遗传所赐。

四、儒佛一生

父亲一辈子只在抗战胜利以后出去做了几年事。他通过同学刘毅的介绍,进善后救济总署任职,他在北大时期的老师李卓敏先生则先任副署长,后来升任署长。父亲做事以后,出入有汽车代步。与他共事的多是洋人以及留洋的博士,但他却胜任愉快,应付裕如。他为了侍亲,放弃了留学的机会,从来没喝过一天洋墨水,英文程度却胜过留学生,兼之见识超卓,持守端正,深得敏公器重。但不数年父亲恢复隐逸的身份,这可以说是他大半辈子的命运。由他这样的背景,后来大陆形势骤变,过去的友好也多与他疏远,只有迁居沪上的熊十力先生与他真诚论学,结为忘年之交,遗下书简,为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。这一批珍贵的信函,由年起至年父亲逝世为止,因存放阁楼旧帽盒中,得以幸存,后由任弟整理出来,我撰文叙说父亲与熊先生在晚岁通信论学交游的经过,拿到台湾出版,现在已成为研究熊先生晚年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。正由于我有这样的家庭背景,所以日后走上自己的思想道路,是有一定的线索可寻的。我虽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,但外表的浮华风气对我却没有半点影响。我们在家里仍说家乡话,保持了淳厚的家风。从小司马光不戴花一类的故事就深入我的心中,使我一生都不讲究穿着;偶尔也会羡慕更好的物质享受与排场,但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即逝,升官发财,从来不是我努力的目标。我一生能够耐得住寂寞,习惯靠边站,不跟潮流走,不受威逼利诱,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自己的独立思考,这些都是受到父亲的深厚影响的结果。父亲一生要追寻一条人生的道路,平衡超越(佛)与内在(儒)的关怀,这些也恰正是我一生努力追求的目标。我的排行是衍字辈,本名衍言,学名述先,而我大半辈子都在探索传统在现代的意义,可说父亲给我取名字,就已经在无意之中为我选择了一生所要走的道路。

五、个性中的强烈两极

前面已经提到,我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子,生于年。母亲后来又生了任先(—)、震先(—)、念劬(—)三个弟弟,以及幼妹昭华(—)。其实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,却因当时医药知识不足,误种过量牛痘苗而不幸逝世。这样我生下来,就特别受到家人的宠爱。照大人的回忆,我小时抓周,选的是一支笔;四岁就会下象棋,偶尔还能够赢父亲的同学一盘棋,逗得众人直乐。从小我就显现出强烈的两极性:一方面我极端好动,是个十足的顽童,打弹珠、踢橡皮球、打篮球、打乒乓球,酷爱运动,身上永远青一块、紫一块,从来没有一身完好的皮肤;但在另一方面我又极端好静,最爱阅读,什么书都看,一看就是几个钟点,不出一点声音。在学校,我被认为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,连续多年都被选出来担任级长的职务。但我虽一向名列前茅,却很少考第一名,多数是由于贪玩以及粗心大意的缘故。只有小学四年级时请老师给我补习才考到第一,家里本来答应给我买一辆脚踏车做奖品,后来也许因为怕不安全的缘故,诺言并未兑现,也就不了了之。除了学校的功课以外,我花大量的时间看闲书。旧小说像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,乃至《七侠五义》《彭公案》《施公案》《隋唐演义》《杨家将》之类,莫不看得滚瓜烂熟。只有对《红楼梦》怎么也看不进去,一直到大二那年才从头看到尾,才发现这是天地间之奇书。看完广益书局出的那些绣像仿宋本的小说,又看《江湖奇侠传》《蜀山剑侠传》等等的神怪小说,父亲也没禁止。后来就看冰心、巴金一类人的创作,又看翻译的小说、戏剧。有时找不到适当的东西看,还跑到父亲的书房里,翻出西洋通史来啃,还知道教廷和皇权的冲突,使得父亲大为惊异。每年漫漫长暑,父亲有时教我读四书,还要背诵。我背得结结巴巴,又被发现在偷看闲书,就要痛挨板子。父亲还请他的好友徐高阮先生来教我读《史记》菁华,包括均输、平准书一类的东西,但在当时可能超过了我的理解程度,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。

六、心灵中的深刻烙印

总之,我生在一个给予我充分的爱与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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