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打你的米

01

寒灯纸上,梨花雨凉,我等风雪又一年。

岁末,放下又捡起、端详且凝视的一个字:米。

人的一生会接触到很多食物,多得数不清。于我而言,最重要的食物,一定是米。

人在食物上的毕生爱好,多少与童年有关。比如,我们小时候一日三餐都是米饭。

起点性的食物,也是终点性的食物。

乡下有个喊魂的习俗,我在文章里专门写过,叫嗷黑。长辈以米引路,边撒边嗷,企图在苍穹之下把孩子丢失的魂灵召回。星星闪现,风儿把回声传到村庄上空,这是一个无助的母亲至虔至诚地向大地和苍天的祈祷。

初高中时,父母把家里的米一担担挑往学堂,米堆成了山,才培养出个大学生。

吃米长大的孩子精神藻雪,心胸阔大,亦风雅。

远方和诗,总是令人神往。出了村,进了城,出城愈远草木愈深,草木深处我们不亦乐乎,迅速烧包,成天追捧城市餐桌上的日新月异,那些食物的名字极为文雅,既展现当代人的审美,又成为标榜格调和身份的象征,让饕餮盛宴更加炫目。

前些天,效能办来单位食堂检查,重点是看各人餐盘里的米饭是否吃光,至于菜有没有吃尽,不做要求。米没吃完,那就是罪人,尤其今年这样的年份,粮食更为精贵。

02

米呀米,你把我养大,我怎敢弃若敝屣?

在家乡方言里,“米”是个宠字,稻米、谷米,玉米,花生米,米汤,米浆,米粉。吃饭吃米,说话说理,表面上看,这些都是充饥裏腹之食,跳离世俗,实则上升到面子、尊严和人格的高台。

米即饭,北方人把米和面分得清,吃饭叫吃米,吃面条叫吃面。广东话里,有米,就是很有钱的意思。可见,米之于中国普通家庭的重要性。

家乡还有句土话,叫不打你的米,比不盛你的饭、不烧你的菜、不拿你的筷还严重,这是从源头上断了你的念想。不打你的米,换言之,这是不卖你的账。

如果从改变时间的参数来看,这里的“米”不仅是粮食,更是面子。

乡野俗语,除了浓郁的田园气息,还有市井的高傲和霸道。敢不打你的米,要么是你地位卑微或做人有败笔,要么是见不得你的好,前者不卖你账是情理之中的,后者也不难理解。鲁迅先生说过,中国人很多都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,自己没的,若别人有自己就会心生恨,若别人正极力追求一个自己没有却也十分想要的东西便会极力撺掇,此物不好。

好,你不打我的米,我也有做人的傲骨和气节,“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乡里小人邪。”就像黄梅戏《女驸马》中李兆廷唱道“早知你家嫌贫爱富,我宁愿饿死也不来。”

有个远房亲戚,相了个对象,女孩除了个头比他矮点,哪方面配他有余。初次上门,女方家长并不待见他,一桌人吃饭,偏偏不给他盛。这何止是不打他的米,已经打脸了。

好,你不打我的米,我自己盛。小伙子轻巧无声走向厨房,牙齿咬得咯吱响,把仇恨展示得不留痕迹。

果然有陶公高迈的风骨。脸面的幸福比皮囊的幸福更要紧。

男孩再也没踏进女孩的家门。

03

喜欢把“米”字挂在嘴上表达一切,多与从前的饥馑有关。

家乡地处丘田地带,盛产水稻,加之少许岗地可以种棉种豆,即便困难的年份,百姓也有吃有穿。小时候,常有受灾的江苏佬沿门求乞,一口听不懂的外乡话,唯有一个字能听明白,那就是“米”。这些江苏妇女什么也不要,挨家挨户,只要一把米。施过之后,乞者便对你点头示谢。一段时间,讨过的米渐渐多了起来,她们连忙派人送回老家,自己接着讨。

我时常想起那个场景,太阳已经落山,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,几个外乡妇女背着包袱,瘦小单薄的身影消失在田野的尽头。那一幕再现了特殊境遇下,这些流落在外的母亲对家人的入骨关爱。

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里记载:“韩信少贫,在淮阴城钓鱼,有漂母见其饥,饭之。后信为楚王,召所从食漂母,赐千金。后来,这个故事被人形容受恩重报为“一饭千金”。

一饭千金,词意俱尽,如截奔马。

一个人饥寒交迫的时候,你给他一碗米,就是解决了他的大问题,他会感恩不尽,所谓“一碗米养一个恩人”。

少时,我在夏天最满足的事情,就是傍晚时分盛一碗米饭,坐在门槛上看门前的稻田。“水满田畴稻叶齐,日光穿树晓烟低”,风吹稻浪,水天一色,这一跃一静,曲尽其妙。要知道,一年之中,青黄相接,旧米连上新稻,该是多幸福的事儿。夏天的乡野很寂静,也很喧闹,吃着碗里的,看着田里的,欲吃未吃,这碗饭给人以一种喜悦之感、神圣之感。今天来看,其情虽则悲恸,但绝无颓丧之意。况米中滋味,真是深者得深,浅者得浅,精蕴之处,全靠自己消化,才为己有。

04

每一粒米都是眼下,每一粒米又是将来。三十年前觉得米白胜雪,不知从何时起,我们不再嗜米如命,多少巧妇挑战了无米之炊,还有人为了自己的好看甚至粒米不进。就连要饭的也不要饭,嫌米背在身上重。

这让我想一个词,叫忘恩之罪。

“忘恩之罪”这个心理学名词,取自但丁《神曲》中第九层地狱的名字,是指不懂知恩图报的人。很多人只要遇到磨难,就怨天怨地。一旦迈过了磨难,很少有人会去感激平息磨难的人,以致忘掉了世界的进步,把眼前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。史蒂芬·平克举了一个天花疫苗的例子:在20世纪,天花就至少造成了3亿人的死亡,到上世纪80年代,人类才用牛痘制成的天花疫苗,彻底消灭了天花病毒。但在今天,有几个人还记得爱德华·詹纳这个名字?而他就是第一位用牛痘预防天花的医生。史蒂芬·平克说,“忘恩之罪”并不是说人类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而是大脑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本能。

耕田、拔秧、插秧、成熟、收割、晒谷、碾米......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今天,人类因为拥有了更多的,便学会短视和胡来,越来越远离米和粮食,越来越忽视最基本的生存和农业的意义。好在大自然铁面无私,除了风和日丽花红柳绿以外,偶尔给人类拍来一个大耳光,让他们长长记性。

伤疤好了,还有人记得疼吗?

哪一天大自然不打我们的米,那真的会透出更多的不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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