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福施的地方“佳酿”小店,是三岔路口一个低矮的破屋,坐落在灌木丛中。
门窗紧闭着。邮递员在窗前停住车,敲敲百叶窗:
“弗拉玛太太!”
屋里传来一阵轻微而杂沓的响声。而后,一个女人微微喘着气大声说:
“来啦……”
钥匙嘎吱嘎吱响了两下,门开了:
“啊,是您呀,儒瓦尼奥先生?请进……我正穿衣裳来着。”
她穿一条绸衬裙,粉红色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,袒露着丰满的乳房,边说话边把胸口的钮子扣上。
前间很阴凉,几乎是黑黝黝的。屋子里还留有一股略带酸味的柠檬水气味和香水的味儿。
儒瓦尼奥竖起耳朵,觉得似乎听到了灌木丛的那扇后门轻轻地关上。
“我怕是打扰您了吧?”他挖苦地说。
她只当没听见,从柜台上拿下一瓶白葡萄酒和两只杯子,走过来放在儒瓦尼奥跟前的桌上。
他来个开门见山,把一封信递到她面前。
“是给弗拉玛的信呀?”
“您还是看看吧。”
她接过去。在她拆信的时候,邮递员的目光惬意地盯着那条大腿似的雪白滚圆的胳臂,这裸露的胳臂上还有三个撩人动心的牛痘疤;目光往上移动,恋恋不舍地扫过脖颈厚腴的肉裥、扑过粉的脸颊和盘在头上油光可鉴的发髻,发髻上插满了镶嵌着假宝石的别针和精致的压发梳。弗拉玛太太到底是个挺好看的婆娘。
她抬起头来,把信递还给他:
“这是哪个杂种写的?”
他早就看过这个“它”了,但他假惺惺地说:
“没签名嘛?我是觉得不对头……我这鼻子就叫灵,匿名信老远就能嗅出味儿。”他扶一下眼镜,装作读信的样子。
猛然间,那条裸露的胳臂砰地一下敲在桌上:
“是居凡!”
“没根据的话可不能瞎说,弗拉玛太太,”儒瓦尼奥用训人的口气说,“何况人家是宣过誓的!”
她气得两颊绯红,重复说:
“是他!是这个乡巴佬警察!……我有根据!”
“原来这样!”儒瓦尼奥说。他又拿起信来,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,随后微微一笑:“这该死的居凡!”
这个乡警是邮递员的对头。作为前本土保卫军军士,在博斯咖啡馆里他坐在领抚恤金的爷们那张桌子边上,对停战协定居然在扫平柏林之前签订大为愤慨。儒瓦尼奥怀疑他曾经为前骑兵军官、在乡议会竞选中跟镇长对垒的德·比埃尔先生进行过居心叵测的宣传;他一直密切监视着居凡。不过,尤其使他对乡警感到愤懑的,还是乡警的那身制服:瞧着村子里还有第二个戴圆筒帽的,他就憋着一肚皮的气。
他把信塞进袋里。现在他手里有了一件对付居凡的武器。
“好悬哪!”他说,“要不是我,您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啦!”
“吃不了兜着走?”她傲气十足地笑出声来,接着,冷不防对邮递员改称“你”了:“你不用为我担心,老弟!要叫弗拉玛吃醋,没那么容易!要想让我的好弗拉玛对我发火,可得比你们这帮人早点爬出窝才行!”话一出口,她觉着不该这么说:“不过您还是做得很对,儒瓦尼奥先生。因为这封信,不管怎么说吧,总会让他不痛快的;谢谢您免了他这场不痛快。”
儒瓦尼奥卷好一支烟,皱起鼻子,好象在她的话里嗅出了什么味儿;他决定从正面突破:
“有句话就咱俩说说,弗拉玛太太,您干嘛这么过日子呦?”
“我怎么过日子啦?”
说着她抬起头来,鼻孔剧烈地翕动着,使人想起牝犊的鼻孔。
“得了,得了,”儒瓦尼奥软和地说,“跟我别来这一套……既然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,我就跟您实话实说吧。依我看,一个女人,每晚上能跟弗拉玛这么条壮实汉子睡一张床的,总该领这份情,不再到别处去沾腥啦!”
“是吗?”
弗拉玛太太没有发火。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令人困惑的、欢愉的笑容,这笑容似乎不是为别人而发,而只是自己内心一种逗乐的念头的流露。她在一条圆滚滚的胳臂上拍死一只苍蝇,一弹把它摔倒地上,又对着邮递员瞅了半晌才开口:
“对您说了也不要紧,儒瓦尼奥先生:您不是说东道西乱嚼舌头的人……好吧,我告诉您件新鲜事:弗拉玛,他不是个男人。叫您大吃一惊了吧,老弟?可就是这么回事。别瞧他长得五大三粗,他压根没跟哪个女人干过那回事。我跟她一块儿睡了六年,他从没……碰过我一次!”
她喝了口酒,慢慢地放下杯子,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接着往下说:
“也许就是为这我才跟了他,要是你愿意听我说……那时我过着一种该诅咒的生活,有过好些男人,我不想隐瞒这一点:一个人该怎样就怎样呗。我才认识他就爱上了他。整整一年,他围着我的裙子转:他每天晚上来小咖啡馆,送花啦,送小礼品啦。可是当我对他说:‘咱们上床吧,’他却像个嫩雏儿似的逃开了。当然咯……嗯,等我终于知道他这么怕羞的原因以后,您知道怎么着,不,您不会知道我有多怜惜他。我对自己发誓,要丢下一切跟他一起生活;我说到做到了。对这我一天也没后悔过!我这么拼命挣钱,不是为了我自己,不是!虽说我也爱攒钱,没错,就跟旁人一样。可这是为了我的男人……我比他大十二岁。看上去看不出,可毕竟是差这些哪。干这营生,我自己有数,也不能老能这么干下去的。我呀,只想往后,哪怕在我死了以后,我的小男人还能有涂牛油的面包和搁过酒的咖啡,还能在烟斗里有他的烟丝,还能样样都不缺!”
她把胳膊肘支在桌上,双手托住肥腴的下巴,神情严肃地对邮递员望着;他眯起眼镜,不吱声。
“就是这样,老弟。什么事情都得先弄个明白,别瞅着一点儿就忙着说好说坏……”
“还不都一样!”儒瓦尼奥悻悻地低声说。